拓拔野骑在白龙鹿背上只觉耳边风声呼呼两侧树影急倒退宛如在云端飞行。[173]初时深怕被甩出去一手反握无锋剑一手死命抱住白龙鹿的脖颈。但白龙鹿飞奔时极为平稳毫不颠簸过了些须时候拓拔野已敢松手随着白龙鹿的节奏前行。出了龙潭谷便是一片平原草长莺飞白云飞舞迎面吹来的初夏午风带着阳光的温暖气息。拓拔野精神为之一振。他原本开朗乐观又是十几岁的少年忧愁难过之事从不隔夜。昨日与半日至交神农生死之别的感伤今日已经淡了许多再兼屡屡死里逃生奇遇连连又交了一个奇特的灵兽朋友心中颇为兴奋。阳光普照暖风拂面顿时心情大好开始高声唱歌。白龙鹿合着他的歌声偶欢鸣。

平原上许多野兽远远听见白龙鹿的叫声便惊惶四散闻风而逃。

拓拔野心中得意自小四处流浪看见凶猛野兽总得老远躲避唯一骑过的动物便是一匹野驴但是骑不到十步就被它连颠带甩抛了下去周围小孩无不笑得打跌。虽然他心胸广阔并不因此与天下野驴记仇但毕竟乃人生糗事一件。而今日骑坐这独角白鹿莫说野驴就连狮子老虎也无不辟易当真是威风八面。

自南际山往玉屏山沿途两百余里尽是平原与若干丘陵极少人家。惟有经过一处山脚下时有几处农家。一个农妇带着女儿在河边洗衣瞧见一个满面尘土、衣衫破烂的少年雄赳赳、气昂昂的骑着一匹见也没见过的怪兽呼啸而过登时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白龙鹿脚程极快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拓拔野见前方丘陵起伏大河横亘河西几座高山卓然而立山顶云雾缭绕黄昏斜阳将西侧山峰镀了一层金黄宛如仙山。拓拔野心想两百里路程以白龙鹿脚力理应到了。

当下拍拍白龙鹿的头颈示意停下。从怀中翻出《大荒经》再仔细查看。上面写道:“(南际山)又西南二百余里曰玉屏山。山有四峰东横大河。其上多松中峰有天湖。”

眼前景物与书中描摹并无二致。拓拔野将书收好觉得腹中饥肠辘辘一路上只在路过一片果林时他顺势摘下一些桃子果腹。此时已近黄昏早已消化得差不多了。他决定先吃了晚饭再上山寻找青帝。

但是附近极目望去并无果林也未见走兽。倒是倦鸟归林叫声啾啾。想起神农三笑震落十余鸟雀拓拔野决定依样画葫芦也仰天大笑。岂知虽然他笑声颇响漫天却无一只鸟雀掉落过了半晌倒是一滩鸟屎疾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他的大腿。

拓拔野哈哈大笑:“鸟儿鸟儿你被我吓得尿屎齐流那也罢了怎么好端端污了我的衣裤。你可知这条裤子我只穿了四年仅此一条要是洗了可就得光屁股。”那白龙鹿不知是否听懂了他自嘲之语也跟着哈哈大笑。

拓拔野拍拍白龙鹿的头笑道:“鹿兄看来咱们得下水捕鱼了。”当下将怀中物件与断剑丢在地上一夹鹿腹呼啸声中一人一兽风驰电掣高高跃起跳入大河之中。

拓拔野与白龙鹿水性极好水中鱼儿既多且肥不一会儿工夫便捕了十余条两尺来长的鲫鱼一一抛上岸去任其在岸上乱蹦乱跳。白龙鹿饿极在水中肆意舒展身体如蛟龙般扭摆来去口如闪电牙似霹雳瞬息间便吞了七八条大鱼。

拓拔野湿淋淋的爬上岸来取了无锋断剑到附近树林里东挥西砍拿着宝剑充柴刀收罗了一捆树枝兴冲冲的生火搭架。他见身上鸟粪尘土遍布索性将衣服除下只穿了一件底裤。将衣裤在水里洗净悬挂在木架上烘晾。

他十余年来在山林江湖间流浪过得都是这种生活早已训练得手脚麻利不过一会儿工夫便将鱼开膛刮鳞串在树枝上烤得喷香。再涂上些自制佐料开口大嚼。白龙鹿从河中跃上来甩甩身上的水闻得烤鱼香味龙须大动一路小跑过来探个头在拓拔野身旁红眼瞧瞧拓拔野又瞧瞧烤鱼出呜呜声响。拓拔野哈哈大笑:“鹿兄你还没吃饱吗。咱哥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可千万别客气。”白龙鹿点头欢嘶当真毫不客气风卷残云将余下的十余条鱼吃了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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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野打个饱嗝正寻思着怎么上山寻找青帝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之声蹄声密集隐隐还有呼喝之声。拓拔野连忙穿上衣服将神农赠送之物藏在怀中。

只见北边尘土飞扬蹄声越来越响一行玄衣大汉驾着龙马如疾风般席卷而来。

白龙鹿闻得龙马气息顿时昂长嘶。那群龙马听得叫声奋蹄惊嘶原地乱成一团。为一个黑衣少年大为恼怒扬鞭呼喝其他大汉也纷纷挥鞭策马龙马群惊惧之下方才小步前行。

这行队伍约有三十余人最前两骑乃是一个老者和那个黑衣少年。老者瘦如槁木一双碧绿的眼睛深凹下去满面木无表情背上斜斜插了一具桐木琴。那少年细眉斜眼长得不丑却满脸暴戾神色他每挥一鞭龙马臀上便多了一道深色血印。后面数十大汉玄衣劲装背负长刀虽然高矮胖瘦不同但神情木然服装一致倒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行人奔到近处龙马瞧见白龙鹿昂然而立又是一阵惊慌。黑衣少年皱眉“噫”了一声奇道:“白龙鹿!”那老者脸上闪过一道诧异神色冷冰冰的碧眼朝拓拔野身上瞟来。拓拔野被他瞧得有些毛却故意挺起胸硬着头皮与他对望。

黑衣少年策马扬鞭走到拓拔野身前居高临下冷冷的望着他满脸倨傲神色道:“小乞丐你这白龙鹿是从哪里得来的?”拓拔野瞧他虐待坐骑飞扬跋扈已然厌恶听他如此问更加心中有气翻了翻白眼叉手于胸前道:“你干吗不去问它?”

黑衣少年勃然大怒喝道:“小王八找死!”挥鞭便要当头劈下。白龙鹿昂扬蹄高高站起出一声怪异的怒吼。众龙马登时肝胆欲裂惊惶乱窜。黑衣少年鞭子还未落下坐下龙马已经受惊立起扭后退险些将他掀下马去。

黑衣老者一声长啸震得拓拔野耳中隆隆作响众龙马登时安静下来垂头站立。老者冷冷道:“大伙儿将龙马的耳眼蒙住别受了白龙鹿的惊吓。”众人纷纷取出布棉将龙马双眼蒙住耳朵塞上。

黑衣老者瞥了拓拔野一眼见他虽然衣衫褴褛但英姿勃勃往那儿叉手一立满脸不在乎的微笑似乎有恃无恐还真不知他是何方神圣。当下朝黑衣少年微微一弯腰道:“公子前面就是玉屏山。青帝御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事要紧。”

黑衣少年对那老者颇为尊重虽然满腔怒火却也强自按捺。点点头朝身后大汉道:“咱们走。”扭头恶狠狠的瞪了拓拔野一眼冷冷道:“小子咱们走着瞧!”众人叱喝声中众马奔腾烟尘卷舞朝玉屏山奔去。黑衣少年还不忘回头瞪了拓拔野两眼。

拓拔野吁了一口气拍拍白龙鹿笑道:“鹿兄威风八面救我一次咱哥俩两不相欠。”突然想到这些人神色匆匆似乎也是去找青帝的。自己对青帝身在何处了无所知遍山寻访也非上策不如跟着这行人让他们为自己带路。当下对白龙鹿道:“鹿兄咱们远远的跟在他们后面瞧瞧他们去哪里找青帝。”白龙鹿兽中之灵听得懂人言连连点头。

拓拔野笃定白龙鹿能听懂他的言语甚是欢喜提起断剑翻身上了鹿背任它行走。白龙鹿一路嗅闻龙马气味并不着急赶上只是远远的跟在后面。

其时日落西山夜幕已经缓缓降临。

※※※

玉屏山四峰对立中有狭长山谷。那一行黑衣人进了山谷又弯了老大一个弯才在第三座山峰前停下。拓拔野悄悄的跟在后头停在一块巨石后面静心观察。

天色还未全黑但山谷中远较外面为暗朦朦胧胧瞧得并不真切。依稀望见山下松树林立有一松木山门正中三个大字玉屏峰。黑衣人全部下马整顿衣冠。

黑衣少年朝山上朗声道:“朝阳谷十四郎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见青帝。”山上寂无回应。黑衣少年停了片刻又大声说了一遍。一连三遍都石沉大海无人回应。

黑衣少年与黑衣老者面面相觑。老者沉吟半晌低声说了几句黑衣少年点点头又朝山上大声说道:“朝阳谷十四郎有家父书信及薄礼一份需要面呈青帝。望请准许十四郎冒昧上山。”

山上依旧无声无息。黑衣少年望了老者一眼老者点点头。黑衣少年一边大声呼喊:“既然青帝默许十四郎冒昧上山了!”一边与老者及两个挑着担子的黑衣大汉朝山上走去。余下大汉围成一圈在玉屏峰山门前站住。

玉屏峰虽不太高却颇为陡峭尽是坚岩峭壁惟有山门处有一条斜斜的石道迤俪而上。要想登上此山似乎惟有此道。但山下几十个黑衣大汉团团把守他们断然不会让自己上山。想到此处拓拔野不免有些计穷。

拓拔野四下环顾玉屏山四峰相对但彼此独立并未联为一脉要想从其他山峰绕道而行似乎也不可能。

白龙鹿掉头朝西侧山峰奔去。拓拔野吃了一惊想要拉它却怎么也拉它不住只好弯下身来伏在白龙鹿的身上任它驰骋。

山势颇陡松林灌木枝桠横生白龙鹿如履平地在茂密的林间闪挪跳跃向上疾奔竟比兔子还要敏捷。

拓拔野伏在白龙鹿背上紧紧抱住枝桠树叶狂风暴雨般扑面而来抽得他头上背上隐隐生疼。偶尔回头后顾便见下面云雾缭绕树影憧憧周侧竟就是万丈悬崖不免心中毛。

奔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已黑明月初升月光透过林木斑斑点点的照射下来。突然白龙鹿一声低嘶后腿轻轻一蹬腾云驾雾般高高跃起越过松林。拓拔野一声惊呼在半空中逗留了不过片刻钟便稳稳的落在平地上。

此处仅仅方圆二十余丈几株松树傲然而立巨石桀然。夜空辽阔一弯明月挂在东侧松树之梢。此处竟是此峰峰顶。

白龙鹿朝着东侧低声嘶鸣。拓拔野朝东仔细凝望与此峰相隔二十余丈也是一座雄伟山峰。以方位来看应当便是玉屏峰。

拓拔野拍拍白龙鹿头颈苦笑道:“鹿兄你是想要飞过去吗?”那白龙鹿竟然连连点头低鸣应对。拓拔野顿时楞住忽然哈哈大笑胸中升起万丈豪情反手握住无锋剑双臂合围紧紧抱住白龙鹿脖颈道:“走吧!”

白龙鹿低嘶一声四蹄如飞在瞬息间加猛然顿挫跳跃再度高高飞起。

拓拔野只觉心跳突然停止耳边呼呼风声刹那间也充耳不闻。天地无声万物停止。他低头下望只见下面林海茫茫云横雾锁。

千丈高空他一跃而过。

突然全身一震差点翻了下去。他这才现已经到了玉屏山顶。白龙鹿欢声长嘶昂踢蹄颇为得意。拓拔野这才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拓拔野纵身从白龙鹿背上跳了下来坐在地上与白龙鹿相对哈哈大笑。

几番绝处逢生的历险使得这一人一兽奇异的友情更为坚固也使得这个年仅十余岁的少年胆识备增。

在地上歇息了片刻拓拔野方觉心跳渐渐平息下来。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笑道:“鹿兄咱们走吧。不知那几个家伙找着青帝没有咱们可不能落在他们后面。”白龙鹿点头与他一起朝山下走去。

山顶一条石径蜿蜒而下想来就是山脚下那条石道。拓拔野与白龙鹿沿着石径朝下走了颇久依旧没有看见任何房子。

周围尽是松树苍劲挺拔月光斜斜照下人在松间月下行走飘飘欲仙。突然听见淡淡的汩汩山泉声。拓拔野喜道:“咱们沿着泉水望下走定能找着青帝。”当下循声觅去。

高山上无井可汲更无河水。若有人家居住必在山泉附近。

拓拔野穿过一片低矮的松林眼前突然一亮。只见前方巨石错落青草夹生一道清澈的山泉叮叮咚咚的流将下来。拓拔野顿觉口渴跪在山泉边双手掬起一捧水喝了起来。泉水极为清凉甘甜由唇入腹立觉全身清凉精神大振。白龙鹿也弯下脖颈喝了半晌。

沿着山泉望下走山泉汇聚成了一条山溪。两边松树渐少竹子倒越来越多。溪边草地石隙长了一丛丛茂密的绿竹。拓拔野素来极喜竹子又好管乐昨日自己的那枝绿竹笛不慎落在南际山上懊恼不已此时见着竹子当真令拓拔野欢喜不尽。

他挥舞无锋断剑斩落一截竹子三下五除便作成一枝绿竹笛。他握着竹笛在月下端详半天心中欢喜朝白龙鹿得意道:“鹿兄你腾云驾雾的工夫很是厉害但是作笛子的工夫那可不如我啦。”白龙鹿扭头不理甚是不屑。

拓拔野将绿竹笛插在腰间突然想起一事于是又砍下一截竹子将无锋断剑望竹子里一插断剑恰好插入。竹子坚韧断剑虽然锋利却也不能自己破竹而出。拓拔野将无锋剑插在自己右腰顾盼自雄哈哈大笑。

又朝下走了片刻山溪右拐在巨石之间蜿蜒盘旋。出了巨石阵豁然开朗一个极大的湖出现在他们面前。拓拔野和白龙鹿不约而同一声低呼。此处想来便是《大荒经》中所说的中峰天湖。

湖水清澈松竹四合对面竹林憧影中依稀可以看见有亭阁楼台。

拓拔野大喜想必此处就是青帝居所。当下一人一兽蹑手蹑脚绕湖向亭阁处走去。亭阁皆取松树原木与竹子建成未施脂漆也无勾心斗角流檐飞瓦仿佛只是随心搭建随手架成但月光下瞧来素面朝天别有风味。

拓拔野与白龙鹿沿着亭阁走过长廊绕过竹楼登上松木高台极目远眺未见有任何人影。当下又走入后面的庭院之中。庭院仅有三进围墙也不高但是屋中寂寂空无一人。只有风吹竹影月舞西墙。

拓拔野与白龙鹿在庭院中站了半晌心中怅惘不知何去何往突然隐隐听见东南方传来若有若无的萧声。

箫声寂寥悠远淡如月色但那曲调跌宕回旋苍凉刻骨竟似是在哪里听过一般。拓拔野颇有音乐天赋尤喜管乐无师自通此时听见这淡淡箫声登时心头大震心道:“天下竟有如此箫声!莫非便是青帝?”他听了片刻更加心醉神迷佩服的五体投地。当下与白龙鹿循声觅去想要看个究竟。

他敛声屏息每一步都分外小心穿过一片竹林沿着一道矮矮的竹墙朝东南走去。箫声越来越近那悲凉之乐径直打入他的心中。

拓拔野越听越觉得这曲子似曾相识当下在竹墙下驻足苦苦回想。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是了!这是昨日神农与他分别之际唱的那歌。心中狂喜:莫非老前辈并没有死也赶到此处寻找青帝来了?

拓拔野再也按捺不住足狂奔白龙鹿紧紧相随。

萧声渐转高亢如午夜潮生浪急风高。陡然急转而下萧瑟如秋风淡泊如冬雨。曲声越来越淡略有回旋余音袅袅终于复归寂寥。

拓拔野越过竹篱转过亭阁大叫道:“前辈是你么?”

眼前湖水澄清月轮荡漾湖边小亭有一缕焚香袅袅而上。拓拔野四下打量竹影婆娑松枝横空夏虫如织却哪有半个人影?

※※※

拓拔野心中没来由泛起惆怅悲凉之意心想难道前辈竟不肯见他一面亦或是前辈终究还是死了?那这萧声呢?焚香犹在自当不是幻觉。难道竟是前辈的鬼魂在此地为他鸣箫么?

白龙鹿瞧他满脸空荡失落低声嘶鸣在他身上磨蹭。拓拔野拍拍它的头慢慢走入湖边竹亭在那石桌边坐了下来。桌上一个巴掌大小的白色玛瑙香炉玲珑剔透炉中紫色粉末紫烟缭绕不绝。这香味闻起来说不出的奇怪淡远的幽香若即若离然出尘倒象是方才的箫声。

亭中除此香炉别无他物。亭外正北一堵七丈余高的石壁桀然而立将天湖南角隔为两半。月光照在石壁上拓拔野瞧得分明那壁上竟有数十斗大的字。但这字不是刀笔所刻竟是隐隐凸起当真匪夷所思。

拓拔野勉力读了十余字“啊”的一声大为惊异。那壁上文字乃是:“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这壁上文字赫然便是神农昨日所唱之歌。

拓拔野回想那箫声合着曲调低声唱来到迂回低婉处不知为何竟有热泪夺眶而出。他擦擦眼泪从腰间解下绿竹笛放至唇边悠悠扬扬吹将起来。

他生性洒脱乐观因此这悲凉之曲由他奏来清越婉转哀而不伤。昨日神农唱此歌时固然已脱生死拈花笑对日月星辰但心中却依旧怀有错悔当年的遗憾。拓拔野虽然不知他那刻所思所想然而由这箫声、歌词中也隐隐体会出一番人生苦短岁月情殇的悲凉。虽然竹笛简陋技法质朴但天性颖悟笛声较之神农歌声与之前箫乐别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尤其在这天湖竹亭松间明月中听来如清泉漱石哓风朝露有出尘乘风飘飘欲仙之感。

突然身后有箫声扬起错落合韵。

拓拔野欣喜若狂回头叫道:“前辈!”

然而月下竹间所立之人并非神农却是一个白衣女子。

拓拔野一见之下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天旋地转口干舌燥说不出一句话来。那白衣女子低垂眉素手如雪一管玛瑙洞箫斜倚于唇。月色淡雅竹影班驳宛如梦幻。

白衣女子放下洞箫抬起头来。拓拔野啊的一声手中竹笛当啷掉地。月光斜斜照在她的脸上分不清究竟是月色照亮了她还是她照亮了明月。那张脸容如她箫声一般淡远寂寞仿佛旷野烟树空谷幽兰。

拓拔野脑中一片空白天地万物一片死寂。只听见自己卜通卜通的心跳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白龙鹿竟然也呆若木鸡震慑于白衣女子的绝世容光。

白衣女子瞧见他不过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似乎也颇为诧异。淡然道:“方才的笛子是公子吹奏的吗?”声音清雅一如她的容色。拓拔野浑然不觉只在心中喃喃自语:“天下竟有这般好听的声音。仙女!她一定是仙女!”

白衣女子见他失魂落魄盯着自己呆看微微蹙眉道:“公子?”

拓拔野年值十四正是情窦初开之时。此刻见着这白衣女子刹那间情根深种从此不能自拔。她那蹙眉之态于他眼中看来更是勾人心魄不能自已。他心中卜腾乱跳胡思乱想口中突然楞楞的说道:“难怪难怪!”

白衣女子道:“难怪什么?”

拓拔野脱口道:“只有仙女才能吹出这等仙乐!”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宛如冰雪初融春暖花开。拓拔野目夺神移膝下软险些一交坐倒。他自觉失态颇为狼狈心中不住的对自己说道:“镇静千万要镇静。我须得让仙女姐姐瞧见我英姿勃的样子可不能这么一副乡下脓包样。”当下一挺胸膛负手而立。突然想起:“是了!我还是斜侧着身子比较好看。”于是又微微侧过身体目光炯炯的望着那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见他片刻间扭动身子摆了数个造型心中不解。正待说话突然看见他腰间所悬断剑轻轻“噫”了一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变得迷离起来看着拓拔野缓缓道:“公子这柄剑从何处得来?”

倘是别人问起拓拔野还要考虑种种事端但由她口中问来他哪里还有半分隐瞒?当下道:“这柄剑是我从一个水潭深初捡来。可惜为了给我这位朋友开锁把剑给砍断了。”

白龙鹿听他说到自己立时驱身向前在白衣女子身前做傲然挺拔状。白衣女子点头道:“白龙鹿被高九横用北海十七混金索困在龙潭里。你的内力不够否则也不会将这无锋剑折断。”

拓拔野原来对自己毫无武功素不在意但此刻听她说到自己内力不够竟然说不出的难受脸上登时红了。心中暗暗誓:无论如何我拓拔野定要练出一身武功可不能让她小瞧了。

白衣女子道:“不知公子可否将此剑借我一观么?”

拓拔野连忙将断剑拔出剑锋倒转用手指捏住剑锋恭恭敬敬的上前递给白衣女子。未到两丈之内便闻到一缕淡淡的幽香其香宛若雪山冷月无可名状生平闻所未闻。拓拔野心道:“倘若我每天都能闻着仙女姐姐身上的香味便是神仙我也不做。”突然想到倘若当真能天天闻见仙女香味自己早已是神仙了。

白衣女子伸出左手月光下看来玲珑剔透软玉温香只此一手便比拓拔野所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美上千分万分。拓拔野正在心中赞叹不已忽见那纤纤柔荑如兰花般舒展开来自己手中断剑立时如长了翅膀般与空中缓缓飞过径直落到白衣女子手中。

拓拔野心折不已。

白衣女子握住断剑轻轻一抖手腕剑上斑斑铁锈尽皆簌簌掉落。两尺长的断剑周身淡青在月光下亮起一道白芒。白衣女子盯着剑锋上的“神农”、“空桑”怔怔看了许久突然一颗泪珠滴了下来落在剑锋上沿着剑锋滑落到草地。

拓拔野吃了一惊大为着急不知她因何事伤心想要问但又不敢开口。

白衣女子低声道:“人有情剑无锋。这柄剑原是我族七大神器之一想不到这两百多年的流离辗转竟然是沉没在龙潭之底。”

拓拔野虽听不明白但也隐隐猜出此剑与白衣女子有莫大渊源见她睹剑伤情心中也跟着万分的难受说道:“既然这把剑原是仙女姐姐的今日就物归原主吧。只是这这剑已经被我弄断了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白衣女子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剑断情伤这也是天意与你不相干。这柄剑在潭底两百年被你得到可见上天注定你与此剑有缘。”她左手一展断剑又平空缓缓飞回恰好插入拓拔野腰间绿竹剑鞘。

白衣女子妙目凝视拓拔野道:“只是此剑本为木族神器不能落入他族手中。不知公子是那族人氏?”

拓拔野茫然道:“哪族?我从小漂泊不定自己也不知道算是哪族人。”

白衣女子点头道:“既然如此公子就将此剑收好不要轻易出示。倘若有人见着公子便说自己是木族人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拓拔野见她关心自己心中快乐得如同要爆炸一般吃吃应诺。

白衣女子瞧了一眼地上的竹笛道:“公子又是从何处听得这刹那芳华曲?”拓拔野一楞立即醒悟她说的乃是神农所唱的曲子心道:“原来这曲子叫做刹那芳华。名字倒也好听。”当下一五一十将自己如何在南际山顶邂逅神农如何接受其临终重托如何掉入龙潭等诸般事宜一字不漏的说与白衣女子听。

白衣女子听得神农百草毒在龙牙岩物化花容微变极为惊讶。她听得神农临终高歌刹那芳华曲时不知为何妙目中竟有滢滢泪光。

拓拔野自然不知这刹那芳华曲原是四百年前的木族圣女歌思瑶亚所做知者甚少能奏唱者更是凤毛麟角。两百余年前木族第三十六位圣女空桑仙子与神农相爱之时曾将此曲教与神农。其时二人为五族所迫盖因圣女沉于凡俗之情大大悖于五族圣规何况所爱之人竟是神帝。两人逃避众人追索来到神农知交青帝的御苑玉屏山。在这天湖绝壁上神农以金刚指刻下两人合作的歌词。三个月后神农被迫离开空桑在南际山顶目送佳人东去从此天隔一方杳无音信。正因此故当白衣女子听见有人也能吹奏刹那芳华曲时极为讶异便以箫声合奏。

白衣女子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公子到玉屏山乃是为了寻访青帝了?”

拓拔野喜道:“仙女姐姐认识青帝吗?”

白衣女子淡然道:“自然认识。”

拓拔野大喜道:“那能否请仙女姐姐带我去拜见呢?”心中想到可以和白衣女子多呆一会儿登时大乐。

岂料白衣女子却道:“可惜近年来青帝神龙尾萍踪不定我也寻他不着。”

拓拔野心下失望正要说话白衣女子又道:“不知公子是否介意将神帝血书借我一看?”

拓拔野心中犹豫受人重托他自己尚不敢启开血书细看更勿说借与人观。但他瞧见白衣女子端庄素雅一双澄澈的眼睛坦然的望着他心中登时软了。他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掏出血书递给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隔空取到双手展开。拓拔野瞧着她的脸容心中颇为好奇不知信中写了什么。那白衣女子微微皱了皱眉沉吟不语。她将血书折好隔空递还拓拔野道:“公子纵使这血书交与青帝恐怕他也不会随你去蜃楼城。”

拓拔野奇道:“这是为何?”白衣女子道:“此中复杂不一而表。公子去了蜃楼城自然知道。”

拓拔野心中大为着急突然想到一法咳嗽道:“那么不知仙女姐姐能不能陪我去一趟蜃楼城呢?”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道:“只怕不能。”

拓拔野此番心中失望竟远比听得青帝不在为甚。

正当他搜肠刮肚彷徨无计之时突然听见天湖对岸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朝阳谷十四郎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见青帝!”

※※※

白衣女子微微皱眉道:“朝阳谷的人来了咱们避上一避。”拓拔野听得十四郎的声音心中正感败兴听见她此话心中大喜尤其是那“咱们”二字令他心花怒放心想:“原来仙女姐姐也讨厌他们。”连忙点头答应。

白衣女子衣袂飘飞行云流水刹那间已经到七八丈外。拓拔野只觉得一股强大的气流将他凭空拔起随着白衣女子一路飞去。心中又惊又喜倒突然觉得这十四郎来得颇有道理自己可以和仙女姐姐多呆上片刻。白龙鹿紧随不舍。

白衣女子带着拓拔野弯了几弯进了那三进的庭院到后院里停了下来。拓拔野忽觉那气流突地消失身子望下一沉两脚稳稳着地。

白衣女子淡淡道:“他们不会进到此处。咱们就在这站上一会儿吧。”

拓拔野心中欢喜心道:“莫说是一会儿便是一辈子又有何妨?”然而那白衣女子将他望西侧的竹丛间轻轻一推自己却飘到东侧的竹下再不言语。

拓拔野大为扫兴正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却听见那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朝这边走了过来只得作罢。

他所藏身的竹丛恰好斜斜对着庭院的三进大门可以看见门外的那半面影墙和几株松树。月光透过松枝照在影墙上那松枝影子纤细挺拔仿佛白衣女子一般。

过了片刻脚步声很近了。拓拔野立在庭院竹林之后透过竹叶间隙与重重大门远远望去只见那黑衣少年十四郎与黑衣老者及两个大汉从天湖边上出现神态恭敬的缓缓走来。拓拔野拍拍白龙鹿的头冲它一笑心道:“还是白龙鹿脚程快。先前瞧他们不可一世的神态还当是什么绝顶高手呢岂知走起路来比老太太还慢上三分。”白龙鹿知他所想龙须大舞得意之态溢于言表。

拓拔野不知青帝灵感仰为人孤高傲桀亦正亦邪喜怒无常。天下素有“青帝怒天地裂”之谚。十四郎等人未得青帝应诺而登上玉屏山原已心中忐忑岂敢再大步上山?

十四郎等人走到庭院前躬身而立不敢再上前。十四郎又大声报了几回庭院中自然杳无回应。

这庭院乃是青帝居所是玉屏山禁中之禁。十四郎自然不敢进来只是垂手在门外静候。青帝脾气孤傲难测常常闭门拒客。江湖中盛传当年神帝神农氏游玩八闽路经玉屏山特上山造访青帝。而青帝竟闭门睡觉让神农在门外干等了一夜。神帝之尊两人交情之深尚且如此何况十四郎之流。

故而十四郎虽怀疑青帝是否就在院中但一则使命未就二则凭青帝之性即使无人回应也不敢断言定然不在院中纵有千般不耐也只能藏在肚里满脸恭敬的站在门外。

拓拔野初时还兴致盎然的瞧着他们木塑般的伫立门外一动不动但瞧到后来逐渐兴味寡然。

而身边白衣女子身上的淡淡幽香又不断的钻入鼻息之间一路痒到心里。他悄悄的转头看去只见白衣女子立在绿竹下青丝飞舞衣袂飘飘似有所思仿佛仙人谪落凡尘看得不由痴了忽然想到:“倘若她真是仙女姐姐便终究要回到天上去的。那我岂不是再也见她不着了么?”如此一想登时心中大痛泪水险些涌将上来。

他却不知道那白衣女子此刻心中也正在想他白衣女子心中春水乍皱涟漪阵起。日前上玉屏山原只是漫游路过顺便拜诣青帝不想未遇青帝却遇见这奇怪的少年。瞧他破落邋遢不过是普通流浪儿但不知为何自己初一见他便有亲近之感仿佛自己弟弟一般。这种感觉生平从未有过当真是怪异已极。是因为他也能吹得《刹那芳华曲》么?能将这曲子吹得这般动听而有生气的寥寥无几想不到竟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无意间竟能获得本族的无锋剑吹得刹那芳华曲可见命中注定他与族中的因缘造化。神帝在南际物化竟然托付于他也是因为神帝瞧出他的特别之处么?

想到此处她眼波流转朝他望去见他两眼微红咬牙切齿紧攥双拳心中微感诧异。拓拔野心中正想:“倘若她当真是仙女要回天界赶明儿起我就拜师做神仙就算是九天神界碧落黄泉我也要见她一见。”

白衣女子想道:“他这般难过是因为想起神帝了吗?没想到神帝竟然会在龙牙岩上物化。倘若天下知道这件事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难道他是明知将死才到那龙牙岩上么?当年他在那里眼睁睁瞧着姑姑去了汤谷今日又在那里物化。这一切都是天意么?倘若姑姑知道神帝最后还唱着那歌她的心里会不会欢喜一些呢?神帝将五行谱都传了给他自然已经是将他认为传人了。但他年纪轻轻武功魔法全无单身行走江湖却怀有宝书仙丹那不是如婴儿携宝过市危险之极么?况且蜃楼城之行凶多吉少他却丝毫不知道。”不知为何她心中素来静如止水微澜不惊今日竟波涛汹涌对这陌生少年的险恶未来担心不已。而这种莫名的担心不知由何而来更令她困惑茫然。

两人正各自胡思乱想忽听见远处半山腰上又隐隐传来兵器交加与呼喝之声都是微微一惊。院门外的十四郎与黑衣老者也是脸上变色。究竟是谁如此大胆敢在玉屏山上擅动干戈?

十四郎“啊”的一声想起山下自己布兵把守倘若有人已经到了山腰自然是一路杀将上来的。自己手下在玉屏山下动手倒也罢了但到了山腰还在叮叮当当斗个不休打搅了青帝的清梦那不是死路一条么?脸色顿时变得说不出的难看。但是眼下自己已经恭立门外倘若再跑开去看个究竟只怕青帝更为不喜心中进退两难。

拓拔野望着白衣女子无声的张嘴问道:“来人是谁?可是青帝吗?”白衣女子微微摇头。

那刀兵之声越来越响突然有人喊道:“操他***木族圣地什么成了水妖的地盘了。”声音粗豪洪亮。

在青帝御苑竟然有人语言如此不敬山上众人无不吃惊。

十四郎再也按捺不住几个翻身如闪电般朝那里奔去口中厉声道:“大胆狂徒青帝御苑竟敢口不择言还不丢下兵器听从青帝处置!”

那人哈哈大笑:“小水妖什么时候轮到你给灵感仰拎臭鞋?老子还偏要骂!灵感仰你这个老匹夫!”

白衣女子俏脸薄嗔似乎想要出去却终究忍了下来。拓拔野心中想到:想来这灵感仰便是青帝了。不知他和仙女姐姐是什么关系?这胆大包天的人又是谁?敢在这里这般说话倒也是个英雄好汉。

那人哈哈大笑叫道:“灵感仰老匹夫我来了!”瞬息间远处一连传出几声闷响接连有人倒地一个青衣大汉高高跃上天湖边的竹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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